譚蕙芸
5 min readFeb 12, 2018

那一句謝謝

譚蕙芸

記者生涯裏 · 我最討厭的工作是「敲家屬的門」。在車禍或意外事故之後, 公司總愛派記者到 死者的住所找家屬訪問 。但每次面對哭得死去活來的家屬,站在 死者生前住所外,常感到進退兩難, 多次想把遞出的咪高峰收回, 把伸出去敲門的手放下。奈何家屬若有冤情要申訴, 而我因為怕難 為情而沒有採訪,就會損 失新聞材料了。 但在經驗裏 · 願意見報的家屬始終是極少數,而訪問死者家人多數換 來的遭遇,是被怒目而視, 更多時是咒罵。

我明白家屬的感受,家裏有人過身,還要被記者煩擾, 容易變成向別人的傷口撒鹽。但凡事總有例外。

2008年2月農曆 新年後 不久,我翻報紙時 ,在副刊發現一宗悼文。香港一家歷史悠久的二樓書店一青文書屋的東主羅志華意外去世。但這不是一宗尋常意外, 因為發現羅的遺體,是在塞滿書的貨倉裏。原來青文書店在2006年結業,嬸把書寄存在貨倉,他在新年前後到倉裏收拾舊書,可能被塌下來的書壓倒,他的遺體在貨倉裏過了1 4日 才被發現。 賣書人最終葬身書海 ,叫人難過。

羅的死訊,只在一兩張報紙上刊出。我覺 得很可惜,因為青文書店在文藝界享負盛 名,不少讀者對這店懷有感情。當時我在電視任職記者, 生起製作故事紀念羅志華 的念頭。但上司認為,電視新聞需要有畫面,要求我務必拍攝到發現羅遺體的貨倉。

輾轉聯絡之下 · 竟給我找到貨倉的包租婆。還沒開口,我估計就會被「罵到一臉屁」 ,因為租盤發生不吉利的事會令物業貶值, 羅在單位內過身,相信業主應該很不高興.我還要提出拍攝出事單位的要求。但事實剛好相反。這位嬸嬸(其實是包租婆的助理)説她是教徒, 不介意這些不吉利的事,反而不住讚賞羅志華生前很有禮貌, 對她很友善。最令我意外是, 她知道我要製作紀念羅的新聞片,不介意給我們開鎖,讓我們拍攝貨倉的情況。

有了這位包租婆助手的允許, 拍攝過程最大的困難已得到解決。但不知是天意還是巧合, 同一時間,羅的朋友又致電給我, 提供了羅志華胞姐的電話。 我還記得我望 着筆記簿上的電話號 碼,內心沉重。 我思 考着 , 是否要致電給她呢 ?這邊廂, 我游説自己:「我已得到業主准許進入貨倉拍攝, 這做法合乎法律 , 完全沒問題」。但那邊廂,又有一把細小的聲音對我説 :「既然你得知羅志華姐姐的電話, 就應該先問得家屬首肯才拍攝,這不是講時效的突發新聞,只是一個特寫故事, 拍攝現場沒有公眾利益,你在道德上應該考慮多一點。」我掙扎了一陣子,撥了羅姐姐的電話。

話筒傳來溫柔的女聲, 我口吃地説出我的 來歷和要求。我記得, 當時身在冷氣房裏,緊張得渾身流汗 。羅小姐知道我跟她 弟弟的文化界朋友相識,友善地跟我聊,她説,她們一家人如何親密, 新年總會聚會 ,但這一個新年卻找不到他。她又説,志華自少愛書,所以讓他經營書店,雖然連年虧本,但志華還是很滿足。但對於我要求拍攝貨倉. 她卻説,至今一家人還是不敢面對弟弟的死訊, 不敢到那貨倉去。 清理貨倉的事, 一直是由朋友代勞 , 她 擔心 , 讓我們拍攝事故現場,家人會很難受 , 表示要考慮 一下。

我着急了 , 因為我承諾了上司兩天內要完成工作 , 我沒有充足的時間給羅姐姐考慮 。 我像熱鍋上的螞蟻, 心裏着急 , 但知道別人家有喪事, 催促是很沒禮貌的。過了大半個小時,我還是硬着頭皮致電, 説出我的難處 ,令我感到很安慰的是,最終她幽幽地説 :「你拍吧。」

我衝出新聞中心和攝影隊到達那個貨倉。 在現場, 貨倉的門外放着一些祭品。當包租婆助理打開那個貨倉的金屬門, 我永遠 也不會忘記那種屍體的氣味。 百來呎的單位,堆滿一箱箱的書,地面還殘留着一些血跡。記者生涯裡,我採訪過很多血淋淋的場面,但氣味對情緒的刺激比影像聲音還原始、還強烈。這陣氣味,令我不住想像羅埋在這裡十四天的感受。那天晚上,我失眠。

翌日我採訪了羅生前的朋友,並借來羅的照片,回公司寫稿。寫好稿後 , 我致電羅的姐組 , 給她讀出稿子的旁白。我知道,作為—個專業的記者 , 一般不應該讓受訪者審稿, 但我決定來一次例外 , 因為在這一次採訪中 ,我的目標是悼念羅志華, 而不是傷害他的家人。我擔心,若稿子用詞不細心 ,會令家人進一步難過。我記得, 我 讀出稿子時,又再次口吃 · 拿着聽筒的手心在冷氣間冒汗。

羅的姐 姐聽完我的稿子後, 説出的話,是 我從未從家屬口中聽過的一句 「謝謝你」。原來, 她一直不能明白弟弟多年來犧牲時間金錢 , 只為經營商業價值不高的 青文書店的執着。但弟弟過身之後 , 得到排山倒海的文化界友人慰問,連我這個小記者,也摸上門來採訪, 令她覺得弟弟多 年來的心血,原來有很多人認同。這位姐姐説, 在弟弟去世之後, 從親友間的慰問,她像重 新認識弟弟羅志華一樣。

聽了這句多謝之後, 我感動得很 。做記者多年 , 採訪過無數名人和平凡人的喪事,但每次訪問家屬,都會被指責揭人私隱,被批評為向別人傷口撒鹽 。這一次採訪的經歷,讓我重新發現做記者的意義 , 就是這麼簡單。在別人傷心的時候,給他們安慰。

事到今天已有兩年。我重新再看我給羅志華製作的短片。這條 短短一分多鐘 的片段,消耗了我不成比例的精力和情緒。其實在工序上 , 我根本不需要致電羅的姐姐 ,亦可以製作一樣效果的故事. 但我卻選擇撥那個電 話.因為我不想一個故事 ,成為感動千萬人的報道. 卻傷害 了任 何一 個人。 至少 , 在 這宗新聞上我可以坦誠地説 , 我很慶幸, 我最終選擇撥了這 通 電話。讓我在這裏向羅志華的家人説一聲 謝謝你對我的信任。

譚蕙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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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ritten by 譚蕙芸

曾於北美洲留學主修電影和心理學,回港後於大學鑽研影星周潤發在港人心目中形象,之後變身記者遊走於報館和電視台,現於大學教書,滿腦子是怪念頭,始終相信文字的魔力。 臉書專頁: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wwviviantam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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