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明天沒雞啼 譚蕙芸

譚蕙芸
8 min readMar 19, 20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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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ext Magazine (文章由鄭美姿撰寫,希望讀者可以多了解我)

公雞一啼,太陽給吵醒,天就亮了。

但森林裡一群夜貓子,只在晚間出沒;當晨光升起,他們都怕得倉皇逃命。

於是大家認定,只要把公雞殺掉,日光便不會普照,生活將得享太平。

在菜園村村口一棵朴樹下,譚蕙芸講了這個故事的一半。她是《明報》撤換老總事件中,有份「傷害明報」的人;罪狀包括出席《城市論壇》,反對馬拉籍老總空降、在《明報》的副刊專欄開天窗抗議,並組織舊生會進行聲援行動。

她笑,笑容很牽強,左邊臉有點歪:「十年前我在《明報》做記者,採訪沙士新聞,一晚半夜收工,見到月亮覺得好心寒。那時全世界唔覺得有事發生,記者在前線卻發現大禍臨頭。今次竟有相同感覺,普通市民唔在乎,行內人好驚,我哋聞到𤓓味了,要點樣話俾出面知?」

不同的是,當日報館高層和前線心思一致,今日記者形單隻影。如果明天真的再沒雞啼,這個森林將有何下場?

譚蕙芸喜歡自嘲,有時坦白得令人難以招架。星期日她一個人去菜園村耕田,也不耐煩約朋友,於是一大幅田野,除了菜心和芹菜,就得她蹲着除雜草,右耳塞一個耳塞,聽電台節目:「我係天煞孤星。」

雜草一般很茁壯,要把它們拔掉很花氣力:「人生也一樣,通常你養住好多雜草,要除去佢真係好痛苦。」多數人喜歡收割,但她特別鍾意除草:「雜草永遠除唔完,這個星期除咗,轉個頭又生番。哈,我係咪好有強迫症症狀?」記者語塞。

信箋

《明報》突然撤換老總的新聞爆出後翌日夜晚,譚蕙芸收到父親來自加拿大的電郵。平日只會問她食咗飯未、夜唔夜瞓的老父,那天用手寫板傳來幾個標楷體:「任重而道遠,阿女。」「我爸是移民加拿大廿幾年的保守華人,在那邊日日睇加東版《明報》。他成世人示威遊行都未去過,卻給我傳來這幾隻字,我差點就要哭。」當日她本來收到港台節目《議事論事》的邀約,請她接受李鵬飛訪問評論一下《明報》事件,她因為害怕走得太前而推掉,父親那封電郵令她覺得自己很懦弱:「連我阿爸都咁講,我怎能退?第二天我即刻打番電話俾港台,反口話要做,下午就去錄影。即使對住飛哥真係好驚。」之後她把這個小故事寫進副刊的專欄裡,取題「任重道遠」,隔空向父親致意。當她期待老父在彼岸會心微笑時,誰料卻收到父親打來的長途電話,並聽到叫她更意外的回覆:「爸爸問我,女,點解你個專欄俾人抽走咗?」逢星期一見報的專欄她寫了七年半,這是第二次叫遠在加國的家人,讀不到女兒的短箋。她啞了口,老父依然大惑不解:「唉,陳惜姿又冇咗,馬傑偉又冇咗……李柱銘都冇咗!林燕妮就有喎。」廿幾年前因為六四事件而怕了共產黨,在玫瑰園年代離開香港舉家移民的四口子,大概沒有想過,有一種恐懼,似乎隱隱然又回來了。

沙士

沙士那一年,她在《明報》當記者,人工九千蚊。《明報》出名工時長,故她用四千幾蚊,租了一個距離公司最近的單位自住,方便每日戴月荷鋤歸。在夜晚的嘉業街,她安撫過一隻被遺棄的小貓,也試過因着一輪明月而心寒。那一場仗,香港死了二百九十九人,其中六人是殉職醫護。而她最記得的,是劉錦蓉。蓉姨是病房助理,五月底離世,六月初舉殯。那天早上,傳媒蜂擁報導蓉姨的大殮儀式,譚蕙芸記住了靈堂上布滿的白蘭和玫瑰,以及祭台上兩盞富氣派的水晶燈:「政府規格的喪禮,很豪華。」同日夜晚,她去到紅磡一間殯儀館,按消息找上了劉府的靈堂。一個伯伯低頭燒元寶,幾個親友坐着摺金銀,堂上是樸素的布置。她站了良久才鼓起勇氣上前,硬着頭皮問道:「我是《明報》記者,請問這是劉錦蓉媽媽的喪禮嗎?」劉爸爸友善受訪,也願意拍照,倒是譚蕙芸自己心上有疙瘩,她不住吃力解釋為什麼報紙要拍這張照片。訪問做完,照片拍好,她和攝影師離開殯儀館,趕回公司寫稿,就在街頭一個轉角位,她失控大哭。因病昏迷了好一段時間的劉媽媽,不知道女兒在自己身故後三天,也撒手塵寰。女兒上午大殮,媽媽同日夜晚設靈。譚蕙芸那一刻心想:「睇到她的家人,你就知道香港人為此付出了幾沉重的代價。風光大葬也補償不了,只望不要隱瞞疫情。我第一次明白新聞的公眾利益所在。」

失控

幾星期前,她接了一本親子雜誌的freelence訪問工作,受訪者是中大校長沈祖堯。採訪尾聲時,本身也是醫生的校長,謹慎地問了一句:「你的臉,緣何如此?」她曾經覺得自己的臉,讓她只能做一個文字記者,永遠低着頭去寫稿。直到六年前,她收到有線新聞高層馮德雄的一通挖角電話。「他說想搵我做電視記者,做一些深度古仔,我怕得立即推掉。半年後他再搵我,見面時我同佢講:你睇清楚我個樣,我塊面歪的。」馮當時的反應是:「冇嘢喎,幾好呀!你唔講我真係唔覺喎!」那是九五年的冬天,譚蕙芸放學後駕車前往一個華人電台做兼職。車子在高速公路失控,撞冧了燈柱,剷上了石壆,油缸漏油,她不省人事。一個男人看見,爬入爛車裡替她熄掉引擎,報警。她左邊身重創,左邊臉癱瘓,情況最差的時候,不能走路,左眼簾不能合上,每晚睡覺時要用膠紙把它黏着。她心裡頭曾經寧願自己遭逢任何形式的殘障,但也不要一塊歪的臉:「你以為自己正在控制軚盤,但事實是人生根本是失控的。」

「我個心好有芥蒂,唔覺得這個樣子可以上電視。但阿馮答得好堅定,我才第一次覺得,可能我塊面真係唔太歪?」當電視台記者的日子,她有過不少出位的表演。例如走落泳池,濕身報導為何游水也有機會中暑。有一次,發生一宗人蛇匿藏車底偷渡來港的新聞,她又在鏡頭前鑽入車底,出來時一身油污。有人嫌她這樣做搏出位,但她卻覺得好合理:「講游水中暑的古仔,沒理由著套裝在中環報導吧?」不過她記得至深的,是一宗工業意外。何文田一個屋苑,有班維修工人正在搬動叫風機的大型機器,但因安全措施不足,風機失控撞牆,夾死了一名工人。譚蕙芸去到現場後,沿着那條斜路走了幾次,赫然發現某角落有一個閉路電視鏡頭,她遂向看更索取錄影帶。「一般來說餅帶一早給了警方,但不知為何,雖然那時警察已在現場,但又未查問看更,故此我便把整個事發片段copy了。」這個震撼的錄影,令這宗本來應該沉底的新聞,不斷在新聞台反覆播放。「我發現原來記者的主動性,有可能改變件事的重要性。有了片讓人一睇就知所謂工業安全可以幾求其,工人的權益可以幾被漠視。」

耳聾

她在《明報》副刊的專欄,寫了七年半。這個逢週一見報的方格,稿費二百幾蚊,價賤但情重。身在加國的父母,把女兒每一篇文字都視為家書,小心翼翼剪存在相簿裡,至今已有二百九十幾篇。但其中有兩篇不在裡頭,一篇是因觸及《明報》事件而被抽稿的文章「任重道遠」;另一次的脫稿,則是五年前的事。那天她拿住有線電視咪牌,走到鵝頸橋街巿,報導呃秤新聞。做直播的時候,左耳突然聽不到聲音,醫生確診為突發性失聰,估計是當年車禍的後遺症,須立即入院。誰料她一病不起,左耳失去逾七成聽力之餘,更被嚴重的耳鳴折磨;呃秤新聞,成為了她最後一個幕前的記憶。「原來你真的永遠不知道,哪一次會是最後一次。」耳聾的世界,好嘈。「環境的噪音被放大,加上尖銳的耳鳴,廿四小時如此。我幾近崩潰。」絕望的時候,她連續六十幾天每日清晨六點出門,去深圳睇高壓氧求一個憐憫。那是一艘挪亞方舟,八點鐘關上艙門,十幾個病人換上消毒衣擠進去,拿起氧氣罩就聞。乞求救贖的有患舌癌的醫生,有三樓掉下來手腳癱了的青年,也有譚蕙芸。最後洪水沖來,方舟關門啟航。她耳患未醫好,又患上抑鬱症,打敗了仗,第一次脫了稿。在加國的父母一如以往上茶樓,讀《明報》,第一次在約定的日子裡,看不到女兒的方格,便知道她出了事,而且大事不妙,翌日立即飛來香港照顧。最壞的日子,望着天她覺得天很灰,連一口空氣都滿載憂傷:「記得我同恩師馬傑偉教授講,我一起身,覺得周圍全部是哀愁。」

太平

她耳朵聾了的時候,幻想日後若能再當上記者,便是最幸福的事;後來患上抑鬱症,連家門也不敢踏出半步時,她幻想日後若能有勇氣搭𨋢落樓,便是人生的最大成就。最後她花了一年時間,去收拾這條已百孔千瘡的命仔,今日在中大新聞系當上了講師,期望自己可以長命一點:「夠長命先會睇到好多人生的起承轉合,才會match到原因,否則人生總是處於一個令人很費解的狀態。」上星期,逾九十個來自大專院校的學者,發起聯署行動撐《明報》前線員工。會上出現了很多少見的低調的面孔,召集人蔡子強揚言學者太後知後覺,為「來晚了」而致歉。記者會結束,譚蕙芸上前抱一抱陳惜姿,又走去握蔡子強的手道謝,被陳惜姿形容她有如結婚散席了要送客。「若新聞界愈來愈萎縮,我們在課室裡還有什麼值得教?有內地學生跟我說,老師你教的採訪技巧是好,但我返到內地未必用到。我好驚,有一日香港學生也這樣跟我們說。或者如果有一日他們問我,當年發生《明報》事件,我有沒有阻止過,我要怎麼交代?」就如森林裡那一隻公雞給殺掉了,從此不再有雞啼,但太陽還是如常升起,這班動物卻永遠失去了預警。「難道你以為除去了報紙上刊登的壞消息,世界就得享太平?」十八歲那年她隨家人移民加國,由北角的家搭車直駛機場的一程車,他們全家人沒說半句話,深深的有一種連根拔起的哀傷。「但如果有一日香港所有空間都窒息了,我發現自己所託非人,也要學識將感情抽離,只是去機場的時候,我一定含着一泡眼淚。」

A070–073 | 時事 | 非常人語 | 2014–01–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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譚蕙芸
譚蕙芸

Written by 譚蕙芸

曾於北美洲留學主修電影和心理學,回港後於大學鑽研影星周潤發在港人心目中形象,之後變身記者遊走於報館和電視台,現於大學教書,滿腦子是怪念頭,始終相信文字的魔力。 臉書專頁: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wwviviantam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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