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夏天,香港青年去歐洲賣藝
去年夏天,我以記者身份跟隨了一個「賣藝團」到歐洲。參加者是十多個廿來歲的香港青年人,他們用一個月時間跑遍歐洲四個城市,為的是想體驗一下「賣藝」這回事。
帶隊的是龐一鳴,幾年前他在香港推廣「一年不幫襯大財團」為人所認識。原來龐一鳴自己多年前在旅遊期間,初試在異國賣藝,旋即愛上,回港後便籌劃賣藝團向港人推崇這種另類旅遊。他深信,一邊賣藝一邊旅行才能融入當地文化,是一種跳出吃喝玩樂港式旅行comfort zone的體驗人生好方法。
這個團有一些規舉看似苛刻,例如賣藝當天若得不到打賞,賣藝者便要挨餓。未起行之前,我以為參加者個個身懷絕技,最少也懂得「噴火」夾band或者表演慾旺盛,怎知,大部份人也是平凡後生仔,有些人一門技藝也欠奉,部份參加者性格還十分內向。
譚蕙芸
我們一行七人紀錄片攝製隊,全程一個月跟隨這個賣藝團。頭三站是匈牙利布達佩斯、奧地利維也納、捷克布拉格。玩法是這樣的,未起行前,參加者已在香港練了幾首「無伴奏合唱」(Acapella)傍身,主打英文流行曲如《Stand by me》,《I’m Yours》, Justin Bieber的《Baby》等,另加一兩首國語歌。龐一鳴解釋,歐洲街頭賣藝形式主要為獨奏或數人樂隊,少見一大群人賣藝,十多人一起清唱,有一定「賣點」。
最初看他們排練,我心想,這班沒特別音樂訓練的亞洲人,奇裝異服像幼稚園「唱遊」般,在大庭廣眾下戴上廟街有售的那種中式面具唱國語歌,耍幾下雜技玩cup song,會否有點「小學雞」?外國人受落嗎?還要真金白銀掏錢支持你?我承認,自己心裡常出現這種「妄自菲薄」,對同行者批評得頗harsh的壞心腸。但賣藝團完畢後我要懺悔,原來我的觀點太「港式」,歐洲賣藝講究的不是這些。
龐一鳴沒錯,Acapella在歐洲反應不錯,最令人意外要數在維也納。在這個莫札特故鄉,號稱「音樂之都」的城市,路人反應最熱烈,在市中心的Stephenplaz廣場,圍觀人數閒閒地過百,更有印度Bollywood電影製作隊借用我們做拍攝背景,還有金髮小孩子走到我們之中一起扭屁股,穿戴整齊的紳士拖着狗兒來打賞,身患殘疾露宿者也一起聞歌起舞。某下午維也納下了一場過雲雨,Acapella移師地鐵站快閃演出,引起人群包圍。
在維也納打賞的一位美國婦人解釋,甚少看到亞洲人賣藝,而且這群少年人有活力,一掃雨天的鬱悶。另一位來自北京,在維也納讀書的青年說,華人社會一般對賣藝感覺不好,覺得像「行乞」,但在歐洲看到華人賣藝,又有一種親切感,他覺得「歐洲」有一種神奇的氛圍讓賣藝變得不再銅臭。
原來,路人並不介意賣藝者的「專業水平」,打賞的人不斷跟我解釋,他們不期望在街上看到超水準表演,反而珍惜從賣藝者身上看到的誠意和勇氣。龐一鳴之後解釋:「或許打賞者心想,『我年輕時就是缺了這種膽色,錯過了青春,現在我覺得這班後生仔夠膽,你好嘢,你夠薑,肯發夢!』」在旅程後期,我發現賣藝的精髓,不在技藝是否精湛,更重要是賣藝者傳遞的一種態度。
跟隨賣藝團之初,我以為最大的危險是「遇上警察」。不少歐洲大都市為了控制嘈音,衍生了發牌制度。一般來說,市中心規管最嚴格,因為遊人多打賞豐厚,賣藝者多往市中心聚集。的確,在維也納,我們的賣藝者遇到警察驅趕,但最多是被警告或抄下護照號碼,只要遷移賣藝地點便沒事。
反而在維也納我們遇上一件不愉快事件。話說龐一鳴設計了一個「換銀幣遊戲」。我們帶了一批香港兩圓硬幣到當地,原來這種「波浪型錢幣」在全世界頗罕有,龐建議團友向路人介紹這個香港特色,並嘗試以兩元港幣換成兩元歐羅(那時相等二十港元),多出來的錢是用來資助大夥兒賣藝遊的旅費。遊戲旨在鼓勵賣藝者多點接觸陌生人,但聽到這個遊戲規則,我充滿懷疑,市儈點想,若在旺角找人這樣換錢,一定被認定是騙子。但遊戲玩下來,又令我跌眼鏡,不少陌生人明知「蝕低」,也願意跟我們團友換錢。過程途中,大家深受感動,不是因為「賺到錢」,而是發現,很多人都選擇信任這班年輕人,支持他們賣藝的夢想。可是,當團友向一班內地遊客要求換銀,卻換來不體貎對待。這班內地遊客懷疑我們是騙子,他們說:「這種事在大陸我看得多了,你休想可以欺騙我。」被他們奚落的賣藝少女,卻是一位在內地生活多年的香港大學生,這位少女感到特別難過,淚灑當場。事後她形容:「這是中國人的一種悲哀,在內地被騙得多,出國到了歐洲,仍然沒法投入當地文化,把對世界的不信任帶在身邊。」
團體賣藝以外,每個參加者也要設計自己單人匹馬的「個人賣藝」,這才是真正考驗。沒有了群體的安全感,要單打獨鬥特別難捱,更要面對別人打賞比自己多的心理考驗。未開始個人賣藝時,我們攝制隊嘗試預測,那位參加者會獲得較多打賞。幾個小時下來,我們卻發現,當初以為會受歡迎的賣藝者收入卻欠佳,認為拍烏蠅的那些卻其門如市,原來賣藝很多不為外人道的竅門。
例如,我們以為「東方特色」在歐洲一定受歡迎,怎知也不一定。有一位叫雁怡的少女抬了數十磅重的古箏到歐洲,穿起小鳯仙裝,我們還猜她生意會不錯,怎知在第一站卻因為街上沒枱椅,她席地而坐,把古箏擱在腿上,整天動彈不得,數小時打賞只十歐羅(那時值約一百港元),算是少的一位。龐一鳴形容,她這種坐姿,不能和別人交流,有點像「躲在一角練琴」,甚至像「行乞」。到下一點維也納,龐建議她把琴擱在花槽上,她可以優雅地站立彈奏,也戒掉了看樂譜,一邊彈奏一邊跟路人微笑。三個小時之後,她的打賞接近五十歐羅(約五百港元),銀幣塞滿整個袋子,成為了大嬴家。雁怡數錢的時候,發現自己變成「富婆」,眉開眼笑。
我們以為,懂得玩樂器的有優勢,卻沒想過,團裡最有音樂底子的一位女生,她的「專業」背景反而成為包袱。這位少女叫Rebecca在大學讀音樂,學習小提琴十年,參加過管弦樂隊演出,更將赴西班牙修讀音樂。在賣藝團尾聲,她仍未下定決定,是否要拉奏流行曲還是古典樂。我們旁觀者不明白她的煩惱,還覺得她諸多藉口。她解釋:「來到歐洲拉小提琴好大壓力,這裡的人對西洋樂是專家,我更加唔敢拉古典樂。」
這女孩堅持拉小提琴必須看樂譜,但因為沒帶譜架,整天蹲坐地上拉,眼睛死盯地上樂譜,彷如在一角自個兒在練琴。龐一鳴在旅程中用了三星期時間,誘導她放棄樂譜。糾纏許久,龐一鳴最後個突擊,在她演奏期間,搶走她的樂譜。Rebecca被逼從記憶中演奏,奇跡卻出現了。她能站着演奏,可以跟路人微笑,打賞也變多。這女孩後來解釋,多年音樂訓練令她對音準和技巧非常執著,一旦放棄樂譜便擔心會出錯。事後她坦承,感謝一鳴強逼她放棄樂譜:「學了十多年音樂,我透過不斷考試來得到肯定,失去了感受演出時快樂的原始能力。我太過在意究竟我的同學或老師,會怎樣評價我的演出。到放開樂譜一刻,我才感覺到當下和觀眾的互動,重拾對音樂的樂趣。」她解釋時,豆大眼淚從她額邊流下。
我忽然明白,港式音樂學習給她加諸的枷鎖有多重。我想到,無數香港孩子,每天被父母強逼練琴和參加音樂考試。這些孩子到最後,能彈奏出各種名師作品,卻沒法子駕馭音樂,不敢離經叛道地創作。香港孩子是被訓練去「學音樂」,卻沒懂得「玩音樂」,似乎倒過來被「音樂玩」。
那成功的賣藝是一回甚麼事呢?依我多天觀察,並訪問了在當地賣藝多年的資深表演者,我發現,街頭賣藝是一種「態度」,我們首先需要確信街道是屬於大眾的,這個「大眾」不只是當地人,還包括外國來的人。在自由行塞滿香港街道的時候,這想法實在太諷刺了。但關鍵是,賣藝者並不是一般只花錢購物的旅客,而是懂得珍惜公共空間的人,大家演出時會遵守一些潛規則,例如不會製造過多嘈音(一般發聲賣藝演出,以兩小時為限就需要移動),不會爭奪地盤而面紅耳赤(以互諒互讓態度找賣藝地點)。但我們這班香港來的賣藝者,似乎不習慣在街上自處,連進佔街道也有點膽怯。或者香港的街道,教曉了我們只能做過路人或者消費者,即使參加社運去抗爭也要跟大隊,當只有一個人在異國的時候,我們膽怯,不敢表達自己。
香港人最愛談錢。吊詭是,雖然賣藝者希望得到金錢打賞,但只一心拿錢的賣藝者並不會成功,相反,真心喜歡並享受自己演出的人,才會得到打賞。可以說,賣藝雖然是以「錢」作為一種媒介,卻不是以「錢」作為動力。能夠有力量連繫賣藝者與觀眾的渠道是一種無形的,人與人之間的真誠和喜樂。賣藝者必須享受自己的演出才能感染圍觀者。這種「享受」是沒法子偽裝的,稍一不慎就會露出馬腳。
要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表現出自我,並感到舒泰自在,這種心理狀態,說實在,在華人社會長大的孩子要實踐有一定難度。我們時時刻好像被老師家長去監視督促,自己挑剔自己的百般不是。我們團裡看到的情況是,香港的青年不是沒有技藝,難以改變的反而是心態。我們的青少年會花心思去準備外在的包裝,例如設計裝束或道具,但要打破無形的拘緊,培養一種跟陌人溝通的開放態度仍然困難重重。我看到,有些少年人未搞清楚自己對甚麼有興趣,有些人沒法對自己充滿信心,有些人跟陌生人交流感到虛怯。說到底,我們似乎失去一種由衷感到快樂的能力。
賣藝的精神,在於我們能否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放開懷抱,漠視路人敵視或輕視的眼光,把真我表現出來,並由衷地散發心底裡的快樂。其實,賣藝賣的不是甚麼「技藝」。若把賣藝視為「買與賣」的關係,就只是一個商業社會裡的「攤販」。似乎,在華人社會長大,最困難的是學習一種坦誠地與陌生人溝通,而又不建基於買與賣的相處方式,與陌生人之間能夠有一種平等快樂的關係。所謂說則容易做起來則困難,終於在旅程的後期,某天下午,我在布拉格古城,開展了人生第一次賣藝,體會了賣藝的百般滋味。(未完待續)
l 《一班人去賣藝》紀錄片共七集,港台電視31播出
相片:譚蕙芸、黃嘉褀、《一打人去賣藝》facebook
刊於2015年5月明報星期日生活副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