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譚蕙芸
6 min readMay 1, 20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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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同路人]

我的同事區家麟,幾個月前忽然煞有介事召我入他的辦公室,神色凝重。我嚇一跳,跟他一起工作幾年,天掉下來他當被子蓋,甚麼事他會這麼緊張?

我站在他那個背面大窗可以看到大埔慈山慈觀音象的房間裡,他的房間如其人,不花巧,只有少量綠色植物,一些從遙遠國度帶回來的原木紀念品,滿櫃子的書,他好像從不拉窗簾,一年四季永遠不開冷氣,只開窗通風。

他從寫字枱上抑起頭來,眉頭深鎖着說:「我想跟你說,你一定要出書。」

我噗哧地笑了出來,心想,這麼短的一句句子,幹嗎在走廊不說,為甚麼不用電腦短訊交待,要面見交待?我還以為他要告訴我關於他又或者辦公室裡甚麼不可告人的秘密。

區家麟就是這樣,表面上很冷靜,生活小節他從不上心,只關心社會上的事,關心記者可以紀錄真相的事。他以前跟我說,辭去電視台工作去讀博士學位,不是為前途或生計,一心只想研究一個課題,一個關於傳媒機構如何審查的命題,他做了,也把成果出了書。

我看到他出書的樣子,幾年前,我和他一起帶遊學團去布拉格,他去到那裡也抱着電腦,連坐長途車從捷克到德國,搖搖晃晃的車子裡,他也是抱着電腦,他說要出一本書,要把他寫完,那就是後來的《二十度陰影下的自由》。

關於出書,他經驗比我豐富,他好像先行者,我只能跌跌碰碰地跟隨。

說回那個大背光的房間,他說完那句叫我出書的話之後,我有點佻皮地顧左右而言他,反問他:「你也寫了很多反修例的文章,夠出書了,幹嗎你不出?」他又一貫地欲言又止,推說會和別人合輯:「我唔同,你果系列的文章,完整好多。」

是嗎?我也不知道,或者當局者迷,在反修例運動前線採訪的記者何其多,特別是攝影記者,要有多優秀有多優秀,我經常處於一種自我懷疑。

自九月已有人提議叫我出書,那時運動才剛開始。後來不少前輩也以這種區家麟口吻勸喻:「蕙芸你要不要出書?快一點出!」他們的語氣好像是,遲一點,書就會出不了;但那邊廂,運動還在發展,一場沒有臉孔沒有大台的運動,誰敢說,自己的紀錄是權威?

更多時候是,採訪的時間已把我的生命最後一滴精力榨乾了,「出書的事,遲一點再說吧。」我完全沒有多餘精力去想這件事。

說回區家麟,他應該是在我採訪反修例運動中,其中一個相當了解我的人。我們不時在現場碰面,他素服一道,從不穿反光衣走在前線,走在和理非之中,通常我們遇見,在開打之前。我們交換了一兩句,互相訕笑一下。

更多時候,是大戰翌日或當日,我們回中大一起講課,我總是唉聲嘆氣,談一點在前線看到的事,他有時會建議我要寫甚麼題目。好像十一月警察把催淚彈射入維園,整日有太多事發生,他一槌定音:「維園值得寫!」就這樣,我才回家去毃鍵盤。

對於一個孤獨的採訪者,思緒難免混亂,多幾個腦袋幫手清晰地建議一下,十分重要。

在警察攻入中大那一夜,我全身中了藍水回到辦公室,洗身寫完文章小休,天剛亮,從房間走出來,我第一個碰到就是區家麟,他枱面擺了一堆杯麵餅乾,慷慨讓我拿去充饑,我們你眼望我眼,沒有甚麼對話,我跟他說要買甚麼物資,他也苦惱如何去做,車子全塞了,要爬山才可以出進出。但11月13號那個早上,中大山頂我們交換的眼神,勝過萬語千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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譚蕙芸
譚蕙芸

Written by 譚蕙芸

曾於北美洲留學主修電影和心理學,回港後於大學鑽研影星周潤發在港人心目中形象,之後變身記者遊走於報館和電視台,現於大學教書,滿腦子是怪念頭,始終相信文字的魔力。 臉書專頁: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wwviviantam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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