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8之1–1996年10月曼德拉(右)已成為南非總統,他回到6年前以囚 . . . . . . (圖//譚蕙芸)
【明報專訊】曼德拉相信,政治犯有責任把抗爭帶進監獄。1964年,因破壞國家安寧罪被判終身監禁,獄中曼德拉沒有停止抗爭。他說,監獄是社會縮影,社會不公義,監獄也不會平等。那些年南非監獄中,白人囚犯可以穿長褲吃麵包,黑人囚犯只能穿短褲吃稀粥,為了改善待遇,曼德拉連同囚犯絕食。遇到跋扈囂張的監獄長官,他代表全體政治犯投訴,叫南非監獄部頭痛不已。
遇強愈強的曼德拉,卻有一顆柔軟心,他認為,獄卒態度差是受到制度影響,他深信在爛透的制度下也有一些有心人。曼德拉在自傳中寫到﹕「遇到了幾位像Jack Swart的獄卒,鞏固了我的信念,就是在那些把我鎖在鐵窗之後廿七年的人之中,有人仍保存着人性的美善。」
今天,曼德拉已逝,透過曼德拉基金會安排,我在南非與Jack Swart相遇,他帶我到訪他和曼德拉曾經共處14個月的「豪華監獄」,並細數這位黑人民權領袖的日常,一個白人獄卒和著名黑人囚犯如何在同一屋簷下互相欣賞,互相鬥氣,互諒互讓。
18歲羅本島上初見曼德拉 今年70
今年70歲的Jack一頭銀髮,打扮有着南非老一輩白人的「土氣」,短袖格仔恤衫和臉上有點喜劇感的「二撇雞」,活像美國中部農夫一樣。六呎四吋高,手長腳長,走起路來有點搖晃。他很怕醜,平日只和妻兒安靜過活,或上上教會,甚少與外界接觸,去年開始曼德拉導賞活動,我是他接待的第一個亞洲人。
回看其出身,不難明白他為何如此害羞。1947年出生於南非西部基層白人家庭,因為窮困常搬家,初中畢業後輟學,18歲為「搵份好工」加入南非監獄部,一做32年。早在1966年他便在Robben Island(羅本島)初遇曼德拉。據曼德拉記述,Robben Island的世界「黑白分明」﹕犯人清一色黑人,獄卒清一色白人。
監獄廚房部主管調職做大管家
Jack回憶,當時沒有「政治犯」這個概念﹕「我們知道這群犯人讀書多,是有點不同,不過上司說他們是『恐怖分子』,勸我們不要接近他們」。後來Jack開車送犯人去勞動,上司指示他要刻意把車開得搖晃,讓坐在後面的犯人難受,做過乘客的曼德拉一次忍不住毃車窗斥責他:「你這樣開車算怎樣?把我們當作貨物嗎?」Jack沒說什麼。他淡淡說,當時覺得上司指示奇怪,還是照做。
Jack在監獄部做過不同工作,最喜歡做廚房,他做得一手好菜,80年代尾擢升為地區監獄廚房部主管,沒想到,新崗位未坐暖,就被調派另一特別任務,專責照顧一位「特別犯人」 — — 曼德拉。「當時我很不開心,感覺像被降職一樣」,Jack的小鬍子投訴着。
時為1988年,南非政治氣氛改變,曼德拉已服刑四分一世紀,在國際輿論壓力下白人政府軟化,與曼德拉為首的政治團體ANC(非洲人國民大會)開始和談。為方便會談,南非政府把曼德拉送到一間較有私隱的「豪華監獄」。
我和Jack從開普敦市中心上車,車子向東走45分鐘到達Victor Verster監獄(今Drakenstein Correctional Centre)。穿過了一群圍着曼德拉雕像拍照的遊客,我們的車子獲准入閘,現在這裏仍是一個低設防的監獄。29年前一個晚上,剛接受完肺部手術的曼德拉,從醫院被送到這裏,車子開到泥路盡頭,林蔭下出現了一間平房。
可以想像,曼德拉當年抵埗時的訝異。廿多年來他被關押於細小的空間,囚室只有幾十平方尺,忽然被送到這間數千呎大宅,曼德拉形容這屋為「鍍了金的囚籠」。這大宅原是農夫的平房,監獄部購入後變成曼德拉專用房子,有3間睡房,3個洗手間,還有電視室、飯廳、客廳,後花園、小型游泳池。曼德拉在訪問裏說:「在這裏我可以隨時睡覺,隨時吃飯,隨時游水,若不是有圍牆和鐵絲網,基本上我是自由人。」不過,屋內每角落都安裝了偷聽器,門外有廿四小時守衛監察。
上頭令改喚Mr. Mandela: 他從不令我覺得他在使喚我
隨後14個月, 曼德拉與南非政府對話,曼德拉不但可以在這裏接見朋友,和家人開生日派對,政府高官送上美酒,在獄卒陪伴下他甚至去過海邊散步吃龍蝦。忽然,一個囚犯搖身一變成為「貴賓」,每星期有醫生驗身。大宅的大內總管就是Jack Swart,他每天朝七晚四當值,按醫生指示烹調三餐,並打掃衛生﹕「南非政府不能讓曼德拉死在監獄裏,否則會引發暴動。」Jack說。
有趣地,Jack獲得指示,最初稱呼犯人為「曼德拉」(Mandela),3個月後,上司指示他要加上一個尊稱「先生」(Mr. Mandela),可見南非官方態度轉變。
大宅外,種族關係開始吹和風;大宅內,白人獄卒和黑人囚犯的關係也正微妙轉化。曼德拉知道,要一個白人獄卒「服侍」黑人犯人,若處理不好,Jack會覺得難受。Jack說,曼德拉心思細密,當他煮完飯,曼德拉會堅持洗碗,早上曼德拉也堅持自己收拾牀鋪,自己動手開洗衣機洗衫。Jack回憶道﹕「他從不令我覺得他在使喚我。」有一次曼德拉需要改短褲子,Jack找自己太太做,曼德拉堅持付費。又有一次,Jack做多了餸菜,賓客沒有來,曼德拉叫獄卒們一起坐在餐桌大快朵頤。
Jack說,最初看到年屆七旬的曼德拉,忍不住想﹕「這個70歲的老頭,南非政府為何重視他?」相處下去,他看到曼德拉鋼鐵般的紀律﹕他每天清晨4時起牀做運動,70歲仍做手指頭拳上壓。一次外出歸來,曼德拉問是否有人入過他房間﹕「每次他離開,會用間尺量度枱面上物件的距離,回來再核實,他便知道有人入過他的房間。」Jack說,親眼看過曼德拉拿間尺量度物件,佩服他偵探頭腦。
朝夕相處14個月,大男人也有鬥氣時。南非是釀酒大國,曼德拉愛喝一種偏甜白酒Late Harvest,在Jack眼中,曼德拉「不懂得酒」,有次曼德拉的律師友人到訪,曼德拉叫Jack去買甜酒,Jack忍不住說,「這種(有品位的)人是不會喝甜酒的」,曼德拉不信,叫Jack買了兩支白酒回來,結果客人沒有選甜酒,而是選了Jack那支不甜的Riesling,Jack十分得意,曼德拉笑說,覺得很沒面子。
熟稔後,Jack提起多年前也在Robben Island開車整蠱犯人一事,怎知曼德拉用幽默感化解﹕「那個開車那麼差的司機是你?我希望你做菜的技術沒有開車那麼爛!」兩人一笑泯恩仇, Jack有時間便會用紅高粱製手造啤酒、焗製麵包給曼德拉享用。
Jack說,從曼德拉身上看到牢獄如何令人與社會脫節。曼德拉在60年代入獄廿多年,未見識過「新科技」。Jack說,曼德拉曾經問他﹕「為什麼這間屋有兩部電視機?」原來他以為廚房的微波爐是電視機。Jack於是示範將一杯水放進去叮熱,再叫曼德拉把手指放入去感受,當曼德拉明白這玩意的神奇,遇到其他坐牢多年的囚友來探訪,曼德拉都會重施故技戲弄他們。
歷史時刻只來得及拍一拍我肩膊
1990年2月,白人政府宣布解除種族隔離政策,釋放曼德拉。但曼德拉卻討價還價:白人政府希望以飛機送他到約翰內斯堡,他堅持自己步行離開開普敦監獄,與民眾接觸。Jack說起這一幕,語氣裏有敬佩﹕「他不會按對方的方法做,他有自己一套。」
曼德拉是天生的政治家,早年在法庭抗辯,特意穿上黑人傳統民族服裝以示對「白人法庭」不滿;離開監獄後當選南非總統,又曾於1995年欖球世界盃頒獎台上穿上白人酷愛的球隊球衣,討好不少白人選民。曼德拉的一舉一動,有其政治信息。
獲釋當日,1990年2月11日, Jack早上回到大宅,裏面已塞滿廿幾名賓客,他記得,平常安靜的郊區,整天有傳媒的直升機在上空盤旋,記者出盡法寶採訪。自由之前的幾小時,曼德拉在房間小休片刻,預備當天演辭,離開大宅之前,混亂中,曼德拉只來得及拍一拍Jack的肩膊,兩人就這樣道別了。然後,曼德拉在監獄門口步行出來,這一幕,被喻為這位民權領袖「漫漫自由路」的歷史性一刻。
曼德拉在自傳裏這樣形容Jack,「我感謝他這段日子提供的美食和陪伴……他性格善良,脾氣好,對人沒偏見,他像我的弟弟(曼德拉比Jack年長27歲)。」曼德拉在另一訪問裏說﹕「Jack和我關係很好,他是個好棒的小伙子,我的好朋友。」
曼德拉自由後,沒有忘記這位好友,1994年成為總統,派人送機票邀請Jack和妻兒去觀看總統就職典禮;曼德拉在國會演說,請了Jack坐貴賓席, 兩人見面時,曼德拉稱呼Jack 為「中尉」,Jack當時官階只是「準尉」,還以為老友記錯,不久後他就被擢升為「中尉」,他猜測,是曼德拉親自提攜。其後,1998年曼德拉八十大壽和再婚典禮上,Jack也是座上客。私底下,兩家人偶爾也有茶敘。
在南非期間,筆者曾與不同人聊天,大部分對曼德拉異口同聲讚許。1990年曼德拉獲釋後,南非經歷動盪時代,幾年間因為政治衝突而死亡人數逾萬。南非差點要發生內戰,可幸在曼德拉斡旋下扭轉局勢。負責和平談判的曼德拉和白人政府代表F.W. de Klerk,共同獲得1993年諾貝爾和平獎。1994年4月底民主選舉順利進行,曼德拉出任總統,5年任期屆滿後,即退位讓賢,沒戀棧權力,深得各方讚揚。
「早晨Mr. Swart!你好嗎?」
如此背景下,Jack不過是曼德拉生命裏一個小角色,但曼德拉也有本事感染這位平凡人。我和Jack相處一整天,充分感受到他的內斂,但當這位阿伯走進這間今日已破落的大宅,恍如換了一個人。當Jack走到廚房門外,流露出罕見的情緒﹕「站在這個走廊上,我閉上眼睛,就可以見到曼德拉,他每天早上7時聽到我開門,就會從走廊走出來跟我說﹕『早晨Mr. Swart!你好嗎?』」看到木獨老頭激動得把一雙手摁在心口,我看到傻了眼。
在喪禮結束3個月後收到請柬
在南非,「曼德拉」是一盤生意。酒店、機場充斥着曼德拉商品,Jack坦言,「若我要出賣和曼德拉的過去,我可以賺很多錢,但我沒有四處張揚,鄰居也不知道這段過去。」事實上,曼德拉基金會文獻證實有3名獄卒曾和曼德拉緊密接觸,另外兩人已出書,有人寫的內容被質疑誇大,Jack較低調,只替曼德拉基金會做有限度導覽活動。
Jack沒有把這段和曼德拉的過去「美化」,他不諱言,沒有因為曼德拉而改變政見,也從沒投票給曼德拉所屬的政黨(南非是投票給黨不是投給人)﹕「我十分喜歡曼德拉這個人,他知道我對政治沒興趣,一直尊重我,只和我談天氣、家庭等話題,所以他是個君子,至於他的黨,我猜黨做的事他也沒有完全控制權。」不少南非人都說,曼德拉2013年底離世後,國家管治變差,剛剛才又換了新總統。談到舊友逝世,Jack有點納悶:「我收到曼德拉喪禮的請柬,已經是喪禮結束後3個月,或者,有人不想我到場,你知道嗎?我始終是個白人。」時至今日,南非的種族撕裂,仍未修補好。
告別前,Jack不忘提醒我,曼德拉在1993年在家鄉Qunu買地建了一間祖屋,祖屋的圖則,竟是複製自這座「最後的監獄」,不少人對曼德拉這個做法大惑不解。曼德拉在自傳解釋說,「這間大宅是我第一間寬敞舒服的家,我十分喜歡,我熟悉它每個角落,晚上我找廚房也不會迷路」。Jack說,在他心目中,這間他有份建立的大宅較接近一個家,不像一個監獄,說時他的小鬍子微揚,臉上閃過一絲自豪。
心軟與敵人
曼德拉說過,不要假設別人是邪惡的,除非有證據證明。也因為這種性格,曼德拉被批評為太心軟。在自傳裏,曼德拉這樣總結他的人生觀﹕「如果要和敵人和好,就要大家一起攜手努力,這樣仇敵便會變成你的伙伴……沒有人一出世便因為別人的膚色、背景、信仰而討厭另一個人。仇恨需要學習,如果仇恨是學習回來的,人們也可以學習去愛,因為愛比仇恨更接近人性的本質。」
後記
Jack去年開始做導賞 This is the first time I sit at Mandela’s seat
去南非前,我搜集資料,在英國報紙看到關於Jack Swart可以帶你參觀曼德拉最後監獄的導覽團。有趣地,這個團在Airbnb上可預訂。預訂後,有人用Jack頭像在網絡跟我通話,後來才知道是「曼德拉基金會」職員。見到Jack真人,看到他拿着Nokia古老手機,便知道他不會上網。
原來曼德拉基金會與Airbnb合作,曾經邀請阿伯開放自己屋企畀人來住宿,害羞阿伯嚇一嚇﹕「我不想共享我屋企,特別係我老婆」。新時代概念,阿伯受不了,基金會立即安撫﹕「只要你帶人去看看監獄講解便可」,阿伯才肯參加。
曼德拉放監這麼久,為何阿伯去年才開始導覽生涯?事緣他好怕拋頭露面,但20年前離開監獄部之後他忙於做運輸工作,至上年69歲才真正沒工作,閒來想找點事做幫補家計。也因為曼德拉基金會的人脈,才可以安排到訪「最後的監獄」。據聞,這間「最後的監獄」由於仍在運作的監獄範圍,雖然已列為國家古蹟,但多個政府部門仍未傾掂數如何處理這間屋,未來仍不知道會否對外開放。
初遇Jack時,我跟他握手,這位阿伯嚇得全身僵硬,不敢望我的眼睛。他去年2月才「出山」正式做導遊,據聞最初更生硬。至今他帶了49次導覽,我是他接待的第一個亞洲人。我一邊跟他說話,一邊覺得不對勁。他是我遇過最呆若木雞的導遊了。想起這個導覽團收費高昂(筆者自費參加),要二千多港元,我有點光火。
但漸漸發現,Jack的寡言和冷淡反映一種「有碗話碗有碟話碟」的務實,這樣,他的話更添可信性。我開始有興致跟他打開話匣子,挖掘更多曼德拉的資料。
曼德拉學習南非白人母語
訪問之難,還因為語言障礙。南非白人母語不是英語,而是Afrikaans,這語言可追溯至歐洲移民到南非後與黑人土話交雜,接近荷蘭語,所以Mandela House譯作Mandela Huis。當年曼德拉為了打開白人心扉特意學習Afrikaans。在大宅14個月,曼德拉與Jack雙語並用。Jack的英語不算流利,訪問要多點耐性。
大半天相處後,Jack才輕鬆下來。古肅的他透露,過去來這房子這麼多次,他也不會坐在曼德拉的座位上,但因為我的陪伴,他樂意破例。在我建議下,他也肯於監獄閘門前下車,效法曼德拉當年從監獄門口步行出來﹕「I have visited so many times, this is the first time I sit at Mandela’s seat and walk out of the gate!」。
「最初很害怕你這個亞洲女子」
離別前,他和我拍照時,終於老友鬼鬼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膊上。我說我要把他的故事寫在香港報紙上,Jack說很期待,還叮囑要把剪報寄給他。那天負責開車的是Jack的朋友,這友人最後跟我說﹕「他最初很害怕你這個亞洲女子,擔心大家溝通不來,最後他很喜歡你,你真是有辦法能讓別人傾心吐意(You get people talk!)」
■什麼人問答
答:Jack Swart,南非開普敦附近長大,18歲加入監獄部做到49歲,年青時在Robben Island遇見過剛入獄的壯年曼德拉,廿二年後,命運又安排他貼身照顧即將重獲自由的曼德拉長達14個月,出獄後兩人成為朋友,去年曼德拉基金會邀請他出山搞導賞團。
問:譚蕙芸,一直想深入了解曼德拉,讀了他的自傳,親自飛到南非與Jack相遇,再踏入曼德拉生活過的最後監獄,難忘那一刻的血脈沸騰。